这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几夜了，死刑复核程序已经走完了，结果是维持死刑判决。自拿到这个结果后他便夜夜无眠，恐惧注满了他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只能借助于不停地诉说去排遣内心的悲伤和对死亡的恐惧。
曹猛是他在号子里认识的，二人非常的投缘，他们成了好兄弟。他一直陪着他，听他诉说。如果没有他的陪伴，这漫长而短暂，无用而珍贵的最后几夜，恐怕他会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红雨是他的妻。是的，他的妻，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从法律上讲，他们并不是合法的夫妻，那个大眼睛的管教在他面前提起她的时候，总是面呈鄙夷，说你那个相好的红雨怎么怎么怎么了，好像“相好”是个很不雅的什么东西;而事实上，这两个字形象地道出了他和红雨的关系——相好。是啊，他们相好，他不知道她怎么看他，但他却视她为妻，他的爱人，他的情人，他的魂，他的魄，绝不能容忍他人染指。
他叫倪钢，出生在鲁东南一个叫乌羊的小村庄，他曾经的家在村庄的最南端，门前环绕着一条终年流淌的小河，背山面水，村民都认为是一块风水宝地，将来一定能够出几个有出息的大人物。倪钢的父亲一直坚信自己的儿子会是那个有出息的人。有位风水先生从他家门前经过。风水先生驻足，口中念念有词，倪钢的父亲请先生进屋喝口水。风水先生绕庭院走了一圈，然后便一脸悲怆地看着倪钢的父亲不语。倪钢的父亲说，我晓得你是风水大师，先生可有破解之法。风水先生摇晃着脑袋说，你莫紧张，那是三十年后的事情了。倪钢的父亲看看站在身后的十岁的倪钢，大笑，哈哈，三十年后，快滚蛋吧你，你以为你还真的成了未卜先知了呀。
父亲的笑其实是一种故作姿态，因为他在大笑之后，便急迫地恳求风水先生留下破解之法。风水先生答应倪钢的父亲等他给一位邻居勘察完后再来，为他家这座凶宅寻求破解之法。然而，风水先生却在勘探时不慎跌落山壑。风水先生的死，这给了倪钢的父亲很大的打击，他认为这是天意。先生未及时为他们家指明避凶之法，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破解之法;而倪钢现在却想，或许风水先生是有的，但老天爷不允许他漏了天机，故意将他收走了，也就是说他的劫数难逃，在三十年前便已注定。
一年后，倪钢的父亲郁郁而终。现在，此时此刻，倪钢才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离开人世时的心境，那是一种怎样的忧伤与绝望啊。只是父亲的忧伤与他的悲伤并不完全相同，父亲忧的是儿孙后代，倪钢悲的是他自己;父亲的忧是未来，他如果活着，将有三十年的时间和空间让他遐想和侥幸。而他呢，他在尘世的时间已经以时分来计算了，不会有任何的侥幸与意外。倪钢最后的日子定在三天后，他在心中千万次地对自己说，三天以后，一定去找父亲，向他诉说他的哀伤与不幸。
红雨，我的红雨，我们不能同年生，却能同年死了。我不能完完全全拥有你，我也不让其他人得到你。我虽然不能在有生之年让你幸福，但我到了阴曹地府后会加倍地宠爱你。我一直记得你的容颜，一袭红裙，炫目，热烈，膨胀无限地热望。他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心里一直想象着，走过阴阳界，遇到红雨的情形，也一定像他们的第一次邂逅。她仍然会是一袭猩红色的连衣裙，款款地向他走来;而他则会在冥冥之中，永远追逐那点猩红。
天渐渐地黑下来，倪钢死死地盯着窗外那一方由青变灰渐黑的天空，这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奇怪地是，此刻他在心中惦记的不是红雨而是他的母亲，他很想扑在她老人家那温柔的怀抱里大哭一场，像小时候闯祸后回到家那样，他的眼泪会让母亲心软，母亲高高举起的手掌最终会轻轻地落下，抚在他的肩头。母亲爱他啊。然而，即使母亲在世，这也似乎不可能了。
曹猛已经安排好最后的晚餐。红烧肉丸，清蒸大虾……他看不下去了，因为他接触到曹猛那双充满怜悯的眼神。曹猛今年三十八岁，可那双眼睛竟如同小狗眼睛一般温情，眼角的余光感觉着他，在他的眼即将与他相触的一瞬间，他又急急慌慌地躲闪到一边去。他知道，他完了。现在的他如同航行于大海上的一只孤独的船，舱里灌满了水，正在下沉，下沉，几个时辰后，便会沉入海底，消逝得无影无踪，消逝得干干净净，没有人会记起它。如果说，他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点留恋的话，除了母亲，便是面前这位难兄了。他是因为窝藏他的妻弟进了号子的，作为轻刑犯与他这个重刑犯同囚一室。管教干部如此安排的目的是让他看住他，防止他图谋什么不轨。但是，这位难兄并没有把他当作渡河的木桥，在他最落魄的时刻，给予他最真切的关爱。他知道，曹猛对他的关心和帮助是真诚而不计回报的。
倪钢身无长物，无以回报，思量再三，决定将他的另一次案底也就是姚帅的事件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姚帅的死与他有关，他以为姚帅的突然失踪会永远是个无头案，会随着他的离世而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现在不了，他要曹猛去检举揭发。此前他曾惊惶失措地保守这个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于他已经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但是对曹猛却有价值。如果曹猛揭发了他，他便是立了功，便可以提前离开这里。可曹猛却并不领他的情，显得很生气，认为他小瞧了他，死活不肯。
我求你了，倪钢说，你揭发我其实是在帮助我。你一揭发，那帮公安、检察势必要来审查，那样的话，可以延缓我的死期，让我多活几天。我多么希望那些公安和检察们工作偷偷懒，因为他们多一天侦查时间我便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多存活二十四个小时。我反正是死路一条，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的罪行罄竹难书，难免一死。在我有生之时，对你有所回报，我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走了。
倪钢见曹猛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出来。我很想倾吐，我要将我的一切倾倒出来，然后轻松上路。我要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知道，我倪钢并不是什么窝囊废，谁欺凌到我的头上，我便让他不得好死。我也曾是个很好的良民，并不是天生的罪犯。我爱红雨，差一点还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之所以走到今天这番境地，全怪那个狗日的姚帅，那个叫张小虎的死，也是他先起的黑心。那些法官检察官们并不知晓我肢解张小虎的真正动因。那个女检察官细细着嗓子，只会说我手段极其残忍，情节特别恶劣。她哪里想到，我把手伸向沈小虎的那一瞬间，在我眼里，他已与姚帅幻化为一体。他们都贸然闯进我的生活，摄取我的魂和魄，我为什么不可以毙了他。我是不服的。他们不仅奸杀了我的红雨，还杀死了我未出世的孩子，难道他们不该死吗?虽然红雨是他的妻子，但他虐待她，不待见她，不爱她，折磨她，他竟然丧尽天良，拿红雨做他升官发财的工具，让他去伺候张小虎，让张小虎强奸她，他们都不是人，是恶魔，是魔鬼啊。
不，你还是揭发我吧，曹猛听到倪钢说到这里，突然抛出这么一句，其实我也是有命案在身的，你听我讲，我曾经把一个在我家偷窃的贼给打死了。尸体就丢在我家后院的枯井里了，后来那枯井被我给填埋了。那个贼也是该死，他不仅偷了我家的财务，还将我睡梦中的妻子给强奸了。但杀人毕竟是犯法，我也是苦苦的隐瞒了很久的。我这么些天，我知道了你的遭遇，法律是用来惩罚坏人的，你是不该死的。你揭发我吧，揭发了我，你就不用被枪毙了，你是好人，你应该活着。我想我也不会死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活着，活着才是最好的。我拿你当兄弟……
查字典带来：临终前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