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私通道
万历年间,江县县城有户姓程的人家,世代书香,祖上最辉煌时曾“一门尽鸿儒,两朝三状元”,但万物轮回,辉煌过后必然是衰败,百年后,程家早已风光不再。
程家这一代主人程易霜自幼苦读诗书,以期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重振家门,只可惜时运不济,屡试不第。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在临街租了个铺子,挂上“占卜问卦”的幌子,当了算命先生。
这天上午,一个年轻人走进程易霜的铺子里。来人叫季正,京城人氏,三年前游学到江县时,与程易霜结识。程易霜敬他为人正直,而季正也敬他学识渊博,二人相交莫逆。后来季正返京,二人就再也没见过面,没想到今天又重逢了。
一聊起来,程易霜这才知道,原来季正已经考取功名,刚被放到江县来任知县。 久别重逢,二人都有说不完的话,但才聊一会儿,衙门里就来人催季正回去处理事务。季正无奈,只得说改日再来拜访,同时也请程易霜有空就去衙门里坐坐。
不久,清明节到了,程易霜备好香火,去北山上祭祖。
当年,程氏先祖为了子孙繁荣,请了风水大师历时三年才在北山上寻到一处祖坟,此后,程家果然就兴旺了上百年。为护祖坟,程家不仅买下了整座北山,还聘有专人看护。当然,到了程易霜这一代,一切都从简了。
程易霜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过去,北山上是没有路的,程家为了祭祖方便,特意修了条山路,时至今日,因为无力修缮几乎荒废了。但此时他却分明看到,理应被野草吞没的路径上不知何时已经被人踏出了一条路来。
程易霜疑惑地顺着这条被人踩踏而成的路一直来到山顶的祖坟,这才发现路是骑山而过的。他继续往前探查,不多时,一块江县与邻县的界碑出现在眼前。他正愣怔时,身后有动静传来,回头一看,只见一行人挑着担子穿过他家祖坟,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看起来是雇主的富态中年人还冲着他像是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程易霜目送他们出了县境,才恍然大悟。
江县是三省交界处,三省官道都设有过境税卡,但商人重利,于是选择翻山绕道逃税,而程家这条本已荒废的山道居然就成了走私的捷径。
程易霜气愤不已,这些商贩为了蝇头小利不仅置国法于不顾,还扰人祖先清静,实在是可恨!
二、新朋旧友
第二天中午,程易霜去了县衙。季正很是喜悦,当即安排了酒宴,二人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谈兴正浓时,有人来报,说本月的税收又没完成定额。季正顿时心烦意乱。
自古以来,税收是国之根本,到了地方上,就是一县政绩的重要体现。特别是在江县,江县是州府乃至全省的财税收入重点区,因此收税几乎是考核知县政绩的唯一标准。在季正之前,已经有连续三任知县都因此而被撤职。
程易霜正是为此事而来,说:“在江县,商人逃税已然成为一种习惯,要想根除,只怕要使些手段。”季正说:“我身负皇命,该使雷霆手段时绝不会心慈手软,只是我初来乍到,不知如何下手,询问衙门里的老人,也多是含糊其辞。程兄你有何见教,还请一定直言。”
来之前程易霜就已经想到了,商人们逃税大多是翻山越境,而江县与两个邻县接壤的山虽然不少,但两边都能过人走货的地方却不多,除了北山程家祖坟那里,其他通道只要向药农和猎户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到时,各处设下关卡,自然就可以堵住走私。
程易霜正要说出自己的计策,却突然想到,北山上空地不多,要设卡必先迁坟或砍去风水树,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他犹豫半天,支吾着说:“我一介书生,哪会有什么办法?”
季正呵呵一笑,换了个话题,说:“程兄,前日衙门里的钱谷师爷告老了,不如你过来帮我。师爷虽不人品,责任却是重大,你秉性纯正,又有济世之心,由你来当是再合适不过了。”
程易霜很是犹豫,程家祖上高官满堂,轮到自己却去做师爷,实在有损家风,而且一旦上任,与季正就不是朋友而是雇佣关系了。他有心拒绝,又不便当场驳了季正面子,只得请季正给他些时间考虑。
回到铺子里,程易霜刚坐下,一个人进来了。二人一对视,都微微一愣,原来,来人竟是他在山上见过的那位走私商人。
商人叫何临,在城北开有一家不大的山货行,这几天他有些心神不定,想请程易霜算算是凶是吉。程易霜给他推了一卦,是吉兆。何临大喜,不仅给足了酬金,还在酒馆备下了酒席。
酒桌上一聊起来,何临这才知道北山是程家的祖产,山顶上的那些坟正是程家的祖坟,连忙道歉,又说:“我虽然是商人,平生却最敬重读书人,没想到程兄就是诗书世家子弟,真是失敬了。”程易霜苦笑说:“程家已经沦落至此,你切莫再笑话我。”何临摇头说:“这不是你的问题,当今科举腐败成风,你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没有金银铺道也难成。”
这番话说到程易霜的心里去了,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当夜,二人大醉,尽兴而归。
次日一早,程易霜头痛欲裂,料想是昨夜感染了风寒,有心去找郎中,一下床却天旋地转,扑倒在地。幸好中午时何临登门来访,发现情况后急请郎中,又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他三天,这才转危为安。此后,二人成为知己。
三、弥补过错
这天,程易霜在铺子里看书,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锣鼓声。他出门一看,原来是县衙的差役们押解着一群皮开肉绽的商人在游街。有衙役大声喊着:“季大人有令,凡逃税者,一经抓获,杖责八十,流放百里,家产充公……”
这时,何临匆匆赶来,告诉他昨夜季大人亲自设伏,自己虽然侥幸逃过,但有个叫张成的朋友却被抓了。
“张成家里父病妻孕,实在是流放不得呀。程兄,你跟季大人是好友,还请帮我去求他网开一面。”何临说着,拿出一张千两的银票递过去,“这是打点的银两,不够的话只管开口。”
程易霜虽落魄半生,却从没开口求过人,很是不情愿,但欠何临的人情不能不还,最后只得咬牙应下了。
季正听了他的来意,惊讶地说:“你一向嫉恶如仇,这次怎么为一个犯法的人求情?”程易霜难堪不已,说:“受人之托,不得不为。”说着,他红着脸将银票推了过去。季正看也没看,说:“程兄,这个口子一开,叫我日后如何为官?”
一个时辰后,程易霜神情黯然地回到家中,将银票还给何临,说张成明天一早就能回家了。何临又惊又喜,说季大人虽然才来任职,但铁面无私的名声却早巳传开了,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程易霜没回答,说:“何兄,有句话我压在心里一直没说,商人经商,纳税是天经地义的事,逃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临苦笑,说:“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可是……这样吧,明天我有一车山货要运到临县去,你随车而行就知道其中缘由了。”
第二天一早,何临带着程易霜拉着一车山货走官道去临县。在何临与客户银货两清后,程易霜就明白商人为什么要逃税了。
这车山货成本为70两银子,售价为100两。途经两个过境税卡交银32两,人力和车力为5两,也就是说,辛苦一趟,倒亏7两银子。
何临说:“我们何尝不想做个安分守己的商人?可事关一家老小生存,权衡利弊后,只能如此。”程易霜哑然,半晌才说:“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
季正胸怀大志,他要的不是银子而是政绩,绝不会因为程易霜是旧交就放弃原则。所以,为了报答何临的救命之恩,程易霜咬牙将北山的走私通道说了出来,果然,季正如获至宝,当即就答应放人了。
何临听后,顿足长叹:“程兄,你糊涂呀,北山一设卡,不仅你祖宗清静受影响,还将我们这些商人推进了火坑……”
程易霜羞愧难当,考虑良久,程易霜告诉何临,季正做事绝不会半途而废,只要有他在,商人们就没有好日子过,所以只能想办法让他升官调走。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两个条件,一是政绩,二是上司赏识。前一点不难,私路一堵,政绩也就有了,但后一点只怕需要钱财打点。
“这也不难,我多年经商,倒是有些积蓄,只是,即便我们顺利地将季正弄走,到时再来个跟他一样的知县该怎么办?”
“我会去县衙里做钱谷师爷,县丞和主簿都是朝廷命官,常有调动,师爷倒成了铁打的。季正一走,新官上任,必定还会依赖我。至于你所担心的,根本不成问题,天下又有几个季正呢。”
四、只手遮天
程易霜成为衙门里的钱谷师爷后,就把自家祖坟边上的几棵风水树砍掉,设了税卡,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封堵了其他四条私道。如此一来,商人们不得不乖乖交税,为了挽回损失,必然抬高物价,百姓苦不堪言,但衙门的税收却是屡创新高,程易霜的威信与日俱增。与此同时,何临也在上下打点。到了年终吏部考核时,季正因为政绩卓着,破例被调到京城任职。
临行前,季正宴请了程易霜。酒过三巡,季正似笑非笑地说:“程兄,如今官场腐败,像我这样的人绝难有提升的机会,好在有你和何临主动出钱出力,让我的以升迁,实在是感激不尽。”
程易霜知道他早晚会知道内情的,坦然地说:“我将你弄走,不是对你不满,而是同情那些商人。”
“你错了。”季正摇头说,“你把道德凌驾于律法之上了。税赋过重,这是制定法规的人管的事,我的职责就是不折不扣地去执行。所以,我才想要做更大的官,因为官越大,为民办事的机会就越多。”
“但物价飞涨,民不聊生,这官你做得有意思吗?”
“是没意思,但必须这么做。只有人人遵纪守法,才能国富民强。”季正叹了口气,“你书生意气,多说无益,最后劝你一句,少跟何临来往。他纵然无心,日后也必将害到你。”
季正走后,因为县丞老迈昏庸,主簿只会喝酒作乐,程易霜这个钱谷师爷担起了税收的全部职权。在他的拉拢下,衙门上下都成了他的人。随后,他私开北山通道,很快,物价就恢复了原样。
不久,新知县到任。这是一个贪婪成性的人,自知绝无升迁的可能,只想尽可能多地捞钱。程易霜身无分文,眼见着钱谷师爷的位子都要被知县卖掉了,何临知道这事后,主动拿了三千两银子让他去孝敬知县。
程易霜知道何临为了季正的事花了不少银子,家底只怕也不厚了,连忙推辞。何临笑着说:“这不是我的银子,而是大家的。”
何临说他在程家祖坟处设了个募捐箱,每个商人经过时,都要往里面投上一些银子。“不管怎么说,总是比交税要少很多。”何临又安慰说,“你放心,我不会牵扯到你的,只说是衙门里的意思,大家都以为是知县大人在从中捞钱。”
“什么?”程易霜大吃一惊,“我大开方便之门,原本就是为了减轻商人们的负担,可……”
“程兄,如果你的位子不保,我们又没活路了。”
程易霜想了又想,咬牙说:“也罢,这银子我就收下了,但你回去后务必把募捐箱拆了,日后也不得如此。”何临一口应了下来。
随后,程易霜拿了银子去贿赂知县,这事也就过去了。
季正在时,县里每月的税收都创历史新高,而新知县一来,立即下降,两下一对比,反差极大。不久,知县被革职查办,新知县上任。
新知县才能平庸,毫无主见,没多久就被程易霜架空了,不过半年,又因为碌碌无为而被撤职……
如此数年过去,知县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没有一个能做到任满,程易霜成了县衙里真正的管事人。期间,知府衙门也多次派人来调查过,但谁也没想到他这小小的钱谷师爷有问题。在他的经营下,江县商业异样繁荣,俨然成了三省商品汇集地。
五、悔不当初
这年清明节,程易霜带着祭品去北山祭祖。这几年因为身份的原因,为了避免被走私商撞见尴尬,他一直没去过祖坟,但今年是十年大祭,不得不去。
此时,那条几乎荒废的山道已经越发宽阔,从山脚到山上,都有挑夫堂而皇之地挑着私货上山。程易霜不免有些得意,在他看来,商品的流通促进了经济的繁荣,老百姓有钱了,才能真正安居乐业。
但等他到了山上时,却大吃一惊,原来祖坟处已经一片狼藉,遍地都是行脚人歇息时扔的垃圾,有的坟平了,有的墓碑也断了。他又气又恼:我为你们的生意操心劳累,你们竞连我家祖坟都要毁掉!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程兄,久违了。”他抬头一看,见面前站着的竟是季正。多年不见,他怎会突然出现?程易霜又喜又愧,正要说话,季正又说:“先不多说,你随我来吧。”
程易霜跟着他走了不多时,见到了那块县境界碑。与过去不同的是,界碑前被辟出了一道关卡,几个大汉就着一张桌子在喝酒。见他们过来,其中一个大汉伸手道:“交税。”
程易霜一愣,问交什么税。那大汉解释说:“衙门有令,凡走货不经万客商行的,一律交本金的二成为税。”
程易霜看了看手中的香火祭品,明白是被他误会成商人了,但即便是走货的商人,也不该交税的呀。他不由得怒道:“放肆,衙门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我怎么不知道?”
另一个大汉不耐烦地对那大汉说:“张成哥,别跟他哕唆了,他爱交不交,不交的话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张成?程易霜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正想着时,季正却拉着他的手退了回去。
等回到祖坟前,季正面带嘲讽地说:“很可笑是吗?他们居然不认识你这个为他们谋福利的师爷,特别是这个张成,不应该啊!当年你可是救过他的。”
程易霜难堪不已,低头不语。
“你私开走私通道,看似繁荣了江县商业,但这是违法的。律法是一条红线,时刻警示众人不得越界,但你私自涂改了界线,难免就有人往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季正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何临的万客商行垄断了这条走私通道,商人想从这里走货,就必须由他的商行代理,零星小商贩来往,则要交一定的过关费。他把原本应该纳入国库的银子收到自己的口袋里,因而暴富,暴富后,为了保住自己的财源,必然不择手段。就我所知,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人至少有六个。”
程易霜瞠目结舌,半天才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何临开始跟你交往时,或许并无此意,但你越过红线后,他的利欲之心也越来越膨胀。程兄呀,你好心办坏事,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再强调律法大于天了吗?”
程易霜悔之莫及,泪水纵横。
几天后,新任知府季正使出雷霆手段,一举破获江县乃至全省有史以来最大的走私案,数百商人被捕,县衙里上自知县,下至衙役,也无一幸免。此案惊动朝廷,皇上震怒,亲自督办此案。季正拟定一份死刑名单,共23人,程易霜列为首位。
行刑前夜,季正来牢中看程易霜。程易霜说:“我是主犯,理应被斩;何临欺行霸市,草菅人命,也该问斩。可其他人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为什么连他们也要杀?”
季正回说:“程兄,这是皇上亲自督办的,不多杀几个人,怎么体现皇上的英明?”程易霜冷笑道:“就因为这个,你放弃了你一直遵从的律法?”季正摇头叹道:“皇上就是律法,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程易霜顿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