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还很年轻，可是他总想着关于死亡的事。他躺在洞里，叹着气。
阳光从洞口洒下，月光从洞口移开，兔子躺在用香草、紫云英和绒毛织成的床上，想着自己的一生。
一只快乐的兔子来看他，带着初夏的绿叶和小小的、青色的酸浆果。
“你今天怎么样呀？”快乐的兔子问。
“嗯，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兔子回答，“过去我的皮毛是银灰色的，柔软得像云朵，仿佛藏在残月丛林中的晨曦。”
“可是外面刚刚下过雨，雨滴把树林洗得又绿又清爽，大家在树下露出耳朵，抖落水珠。树林里到处结满了青色的酸浆果，尝起来就像是雨水的滋味。”快乐的兔子说。
“这些都很美妙，但是我快要死了。”兔子回答道。
“那么，你不能参加浆果下午茶了，”快乐的兔子说道，“再会。我明天再来看你。”
快乐的兔子钻出用藤蔓、野草和小紫花伪装好的洞口，轻快地跑远了。总想着死亡的兔子躺在床上，倾听着沙沙的脚步声，闻到了浆果的清香。
蜘蛛在兔子的洞口结网，狐狸在兔子的洞口徘徊，但是，这些都跟兔子没有关系了，因为兔子总想着死。
晚风吹来又吹去，星星升起又落下，兔子躺在用香草、紫云英和绒毛织成的床上，叹着气。
快乐的兔子又来探望他，带来了可口的、点缀着小黄花的苜蓿草。被撕破的蜘蛛网像面纱一样，在洞口轻轻飘拂。
“今天你感觉怎么样呀？”快乐的兔子问。
“我即将死去。”兔子答道，“过去我年轻、无知，不知忧愁为何物。现在我焦虑、悲哀，我的心比身体更加沉重。”
“今天晚上，在开满苜蓿花的山坡上有一个舞会，所有的兔子都会参加。那些年轻的雌兔，她们的眼睛像森林里的露珠一样清亮，像傍晚的晚霞一样迷人。”
“我参加过许多舞会，也见过许多美丽的雌兔，可这些再也不能吸引我了。一只兔子的生命，就像露珠一样脆弱，像晚霞一样短暂，我很快就会死了。”兔子悲伤地答道。
“那么，你不能参加今晚的舞会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快乐的兔子说着，轻快地钻出了被撕破的蜘蛛网，跑远了。
初夏的南风温柔地吹进兔子的洞口，带来了车前草和蒲公英的气息。那是微酸的、饱含着草汁的风，是浸润着金色和绿色的暖风。
兔子睁着眼睛，无法入眠。他想到天空中的鹰，树林里的狼，草滩上的狐狸。一想到这些，他的心中就投下了一道阴影。如果那些年轻的兔子知道死亡会随时降临，他们还会在草地上高高跃起、炫耀自己的舞姿吗？他们还会追逐漂亮的雌兔，一起消失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吗？
“他们什么都不明白。”兔子想，“我不想葬身在狼腹中，不想成为狐狸的晚餐。我想躺在自己的洞穴里，静静地、悲哀地、自由地死去。”
风淡去了，洞口蒙上了夜的深蓝，又被冰凉的晨雾遮住，又一天到来了。
一只陌生的兔子钻进了兔子的洞口。
“你好吗？”
“我不好，”兔子回答道，“我快要死了。”
“我们发现了一片非常香甜的燕麦草田，今晚会有一个盛大的燕麦草宴会，有两百只萤火虫会来帮我们举办‘萤’光晚餐。”
“我品尝过月光下的鹅肠草、彩虹边的猫尾糕、连着藤蔓的葡萄、藏在草丛中的浆果。如今我即将死去，已经没有了食欲，我不想参加任何宴会。”
“那好吧，我明天再来看你，把燕麦草和萤火虫的故事讲给你听——如果我还记得的话。”
兔子道过谢后，问起那只常常来看望他的、快乐的兔子。
“他昨天晚上死了，在舞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谁也没有看清他是被什么动物抓到的，大家只听到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一也许是一只特别大的老鹰。”
陌生的兔子轻盈地钻出洞口，朝着举办宴会的地方跑远了。兔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洞里，想着那只快乐的、带给他浆果和苜蓿草的兔子。
他死了。
那只快乐的兔子死了。这件事，比他自己的死还让他难过。
那只快乐的兔子，他准备好迎接死亡了吗？他知道自己会在舞会的晚上离开这个世界吗？如果他活着，他还会参加今晚的宴会吗？
兔子心里，朦朦胧胧地有了答案。
那只快乐的兔子，不会错过每一次下午茶和每一场舞会。他会在雨水洗刷过的树林里奔跑，在开满蒲公英的田野上玩闹，他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的浆果和苜蓿草。如果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也一定会庆幸自己跳了最后一支舞。
兔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他从用香草、紫云英和绒毛织成的小床上爬起来，慢慢地从洞口探出头，向着长满燕麦草、的田野抽动着小小的、粉红色的鼻子。然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动身了。
开始，他只是贴着地面慢慢地向前跳跃，不一会儿，他就抛开了所有的顾虑，沿着前一只兔子的足迹，一心一意地奔跑起来。
他要咀嚼清香的燕麦草，他要去参加有两百只萤火虫的晚宴，他要跟别的野兔尽情玩耍——就像他曾经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在初夏银蓝色的夜色里追逐、嬉闹，无忧无虑地奔跑。
就像每一只会死的兔子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