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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送给吴秀珍女士和嘟鲁坝岗子屯
白
我想说一个有关东北农村的琐碎故事。
白是一条狗,雄性。
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一生未婚配,无后。
我离开屯子时白十三岁,按狗的正常年龄来算,它该是龙钟之年了。
我的老家在东北农村:吉林省镇赉县莫莫格蒙古族自治乡苏克马大队嘟鲁坝岗子屯。我清楚的记得,屯北头儿是乡亲们种的苞米,屯南头儿是埋着我家祖宗的坟茔地,屯西头儿是一片茂密的白杨林,屯东头儿,也就是村口,碍眼地放着我爷生前就备下的一口棺材。
白就生在这嘟鲁坝,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白是我奶家黄狗数不清第几窝狗崽儿中的一个,奇怪的是,同窝的狗崽儿统统是黄色的。
屯里流传着一个说法:白狗九岁不死就成精。
我奶说,这畜生不吉利。
就在我奶准备掐死白时,正缺狗看门儿的四舅母救下它,把它带回了家。
我想说的这段故事,就是后来舅母讲给我听的。
屯里的大狗小狗中,白命途比较多舛。它还是个小崽儿时差点被掐死,长到两岁时翻肠子差点没翻过去,五岁闹肠炎连着拉了半个月的血,六岁跑出屯子撵鸡被苏克马打狗队堵住打了个半死,是舅母用一顿及时的酒肉换回了它的性命……
九岁以后,白不再出院子了,除了少量的吃喝,每天只老老实实趴在门口,用它浑浊、漠然的眼睛打量屯子里往来的一切——懒汉子、长嘴婆、新接的媳妇或赶着出殡的送葬队伍。
一、第一眼
第一次见白那年,我十六岁。
那是中学毕业的暑假,我北上三千里,回老家看望我爷我奶,顺便看看一大堆有血缘没血缘、出五福没出五福的亲戚。
回乡的火车上,我一路昏昏沉沉。
三十个小时的漫长征程结束后,我搭顺车找到了莫莫格的四舅家,一头栽到热烘烘的土炕上,睡了整整一天。
四舅和舅母是老烟枪,家里的一切都散发着刺鼻的烟油子味。这味道让我感到心里踏实,连同那被熏黑的墙和屋顶记录着老新闻的旧报纸。
恢复过来了体力,我在四舅家见到了白。
果然名不虚传,没有一根杂毛。
看见它时,它也刚睡醒,从厢房一堆破布里钻出来,抻着懒腰。我蹲下身,仔细的观察着它——
炕沿高,微微罗圈的前腿,小风里有些颤的后腿,因为吃不饱而吊起来的肚子,稀疏的毛遮盖不住的肋条,一颗只剩皮包骨的头把无神且漠然的眼睛衬的很大,一双耳朵颓然的挂在脑袋两侧——好象落了苍蝇或有蚊虫叮咬都不会动一下……
我面对着这只像是要散架的狗,脑海里用尽各种贬损之词形容着它。
我嘲弄地说:“你要不动,我还以为是堆毛呢。”
我刚说完,白突然用刚还透着漠然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我,猛地一扬头,嘴在一瞬间张到了最大,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冲着我边龇牙边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惊愕的退了两步,不小心踩到了它的食盆,随即摔了一跤,眼镜也跌落了。
白看着我慌乱的样子,突然得意的摇了两下尾巴。
它机械的抖了抖身上的土,凶恶的眼神恢复了漠然,刹那间的表情变化好象对我说——
让你再嫌我老!
二、骚扰
在四舅家的日子寡淡如水。
白天他俩出去卖黄豆,晚上十点来钟回家,吃过一口饭,卷上支旱烟抽完就睡下。
我实在无聊,点了灯,趴在炕桌上奋笔疾书。
当时我正构思一篇惊悚小说,大致情节是:一个荒村里,有个年久失修的城隍庙,一个女人总趁月亮没进黑云的晚上潜入庙中,悲悲戚戚地唱一首哀婉的歌,那歌仿佛古老的戏文般咿咿呀呀,老人们说,那是给城隍爷听的,求他在阎王面前说情,送回来他刚刚死掉的丈夫……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冥想着,时不时为这个痴妇发点感慨。
我写到——这天,月亮又知趣地躲进黑云,妇人默默地挨近城隍庙,只一闪,就隐没在古旧破败的残垣深处……
我写的入了神,完全没有注意到屋里的动静。
某一段写完落笔,我抬头抻懒腰,突然,我看见地上立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我一个激灵向后闪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白。
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用它那时而漠然时而残暴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不知道,它就这样看了我多久,也许有半个钟头了,也许它还曾轻蔑地笑过一下。
我回头看了看睡在炕头的四舅和舅母,鼾声如雷。
舅母嘴里嘟囔着不成句的呓语:
“两毛二?就两毛二吧……海军……海军,你站下……。”
海军是我舅,也是这个家从来看不上白的男主人。
我转过头,恼火的对着白骂了一句:“滚犊子!吓老子一跳!”
白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作者寄语:农村问题小说丁亥年贺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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