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绝大部分居民还在睡梦中,只有那些环卫工,拿着扫帚,在昏黄的路灯下不紧不慢地划拉着。
突然间,天上乌云密布,厚厚的雨云似乎失去了重心,整个儿一片倒塌下来,压到了屋顶,又滚落到宽阔的马路上。昏黄的路灯在浓云的遮挡下,变成一个个发出光晕的小亮点。
一道闪电撕裂长空。
闪电照亮了两个惨白的脸。
这是两张可怖的面孔。一张脸在自家小区十二层顶部边缘,年约五旬,干部模样。另一张脸在新建黎阳住宅小区工地一座二十五层高楼顶端,稚嫩的小脸上挂满泪花,年龄也就十五岁多一点。几乎同一时刻,在两个不同楼层顶端,一老一少两个不同的人振臂高呼:“亲人们,永别了。”他们像古代的勇士一样,毫不犹豫地向前一跨,纵身向下一跳,一脚迈向深不见底的地狱。
随着两声巨响,从天而降的两个人摔成肉饼状,两具尸体鲜血、脑髓呈喷射状向四周飞溅。几乎在同一瞬间,两缕幽魂忽忽悠悠飘向空中,不期而遇。
“小豆豆,孩子,怎么会是你?”五旬官人惊异地望着少年问。同时探头向下一望,就见妻子跪在自己的尸体旁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
被称为小豆豆的少年也是为之一惊:“你,你不是陈大大?你怎会像我这样,也轻生了?”
少年也伸长脖子向下观望,但只看到自己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冷清清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隐没在一片荒草中,没人知晓,没人理会。
“孩子,来,到大大这里来。”官样五旬人拉紧小豆豆的手,生怕他化为一片云彩给飘走。
不错,这一老一少互相认识。少年的父亲和这位官样五旬人乃同学关系,虽不及至交,但也时常走动。所以,少年认识他。他是谁?说来谁都不会相信,官样五旬人乃是当地大名鼎鼎的城建局局长陈富有。而十五岁少年,大名叫林义鑫,小名豆豆,在校初二学生。
“孩子,你傻呀,你小小年纪,太可惜了,走,大大送你回去。”陈富有继续向下俯视,他试了一下,想冲下去,把小豆豆的灵魂送回他的尸体,但不行,自己仿佛已经脱离地球吸引,只能向上,不能向下。是的,陈富有已经化为一缕污浊之气,与空气混合在一起,只不过这缕浊气还未散去,凝聚成人形,飘浮在空中。
陈富有皱皱眉,苦笑着摇了摇头:“孩子,你为什么要轻生?”
不问便罢,一问,戳到了小豆豆的痛处,哇地一声,小豆豆大哭:“大大,不瞒你说,我早就不想活了。我还在上幼儿园中班的时候,爸妈便外出打工,把我托付给爷爷奶奶照看。三年前,爷爷奶奶先后死去,父母又把我托付给姑姑。姑姑对我并不亲,而且,而且,按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但是说句不好听的话,姑姑人品差,自私,心胸狭窄,口蜜腹剑。为了和我爸争家产,曾吵得不可开交,闹得不太愉快。可除了这个亲姑姑,我实在没有个合适的去处啊。姑姑本来就不想照顾我,要不是贪图每月爸妈按时汇来的那一千元学费和生活费,他们才不会搭理我。姑姑整天一脸的冰霜,姑夫更是凶巴巴的,老是黑封着一张脸,像是我摔死了他家孩子一样。”
一阵狂风吹来,差点将小豆豆吹走,陈富有急忙将小豆豆抱在怀里。小豆豆擦了把眼泪继续说道:
“在姑姑家,我受尽委曲,吃的是冷透了的盛饭,喝得是生冷的凉水。而且还不管饱,他们吃剩下的饭菜有多少算多少,我经常是半饥不饱。我想在外面买点吃的,可口袋里又没钱,我就只能那样饿着硬撑。受点苦到还是小事,大大,你是知道的,先是我爸有了婚外恋,接着我妈又红杏出墙。离婚后,他俩各自组成了新家庭,谁也不想再要我,谁也不想负担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成了世界上多余的人。姑姑、姑夫连续三个月没有收到爸妈寄来的生活费,一气之下,把我赶出门。我只得一个人回到那个冰冷的家,我一个小孩子,什么也不会做,不会做饭,不会缝补衣服。特别是署假快要结束,开学后的学费怎么解决?我都愁死了,因为没人照顾我,每天穿得又破又脏,同学们都嘲笑我,远离我,生怕我带给他们晦气。大大,我活得好累好累啊。睡到半夜,我总是被恶梦惊醒,有时候整夜睡不着,日积月累,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所以,所以我觉得还是死了好,到另一个世界去,听说那里没有纷争,没有歧视,没有痛苦。”
说到这里,小豆豆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突然问他:“大大,你做官好好的,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屁股后面总有一群人跟着,多风光啊。怎么,你也走这一步?”
陈富有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怀里的小豆豆,他不相信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十五岁孩子之口。长长叹了口气,陈富有好像吐出了那口憋在肚子里的闷气:“孩子,按说我不该给你这样一个孩子讲的,可这天空里就咱爷儿俩。况且,咱也不在人世间了,说说也无妨。孩子,表面上看你大大风风光光,活得潇洒,然而有谁知道?自从县纪检委暗暗开始调查我的经济问题和行贿受贿那天起,我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慌惶不可终日,那日子过得真是生不如死。我干了八年的城建局长,别人送给我的,我借口贪污的有多少,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想我这样的人,迟早有一死,与其被抓去依法判死刑,还不如自己了断的好。所以,所以我就跳楼了。”
“可是,大大,你想过没有?”小豆豆又冒出一句与自己年龄段极不相符,令陈富有十分惊奇的话:“你上有九十岁的老母亲,下有一双没有成家的儿女,你一死了之,留下他们该怎么办?”
深思良久,陈富有涕泪连连,泣不成声:“是啊,豆豆,我还有九十多岁的老母亲需要伺俸,一双未成年的儿女还在读书,一个大学,一个高中。可现在,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后悔莫及啊。”
“我到有个办法。”小豆豆小眼一转,计上心来:“大大,我也后悔了,我想读书,我还要上高中,上大学,还要读研究生,考取博士,我不能没有为国家作一点贡献,就这样没了。”
点点头,略一犹豫,陈富有终于眉头一展说:“对,好侄儿,你说的对,那,咱们就回去吧。你去上学,我去自首。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大大全给你包了。”
陈富有抱着小豆豆,腰身一躬,正想从空中俯冲下去。突然,有三位不速之客挡在他们面前。带头的一袭白衣,一脸正气,左手持一册生死薄,右手执一支暂新毛笔。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一个面色幽黑,穿黑衣,一个肤色白皙,穿麻衣,俩人手里各执一柄招魂幡。只见那带头的沉声说道:“哼,哼哼,走?这里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陈富有大骇,急急后退了一步。
陈富有一看这三人的装束便明白了,挡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阴司判官和黑白无常。判官翻了翻生死薄,噫了一声说道:“怪了,小鬼,你还有七十年阳寿,而且该是个有福之人,怎就提前报到地府了呢?不对,不对,一定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本来是该将你送回阳间的,可你小子也真会选地方,从二十五层楼顶跳下来,你的肉体已经粉身碎骨,没法再用了。嗯,嗯,不过还好,一个煤老板的小公子和你同岁,阳寿已满,死后快三天了。你现在就借他的尸还魂吧,到了这个家,你的学费、生活费就不用愁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供你小子受用一辈子。呵呵。”
判官霍地一转身,两只眼睛中放射出两束冰霜一样的寒光,对陈富有厉声喝道:“你在世做人不仁,为官不良,借机敛财,大肆侵吞公款;你故意刁难工程项目老总,收取巨额贿赂;你色胆包天,包养十数情妇,导致多个家庭破裂;你雇佣黑社会打手,铲除异己,致人非命。你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你以为一死就能了事吗?你躲得过阳间制裁,却逃不掉地狱惩罚。局长大人,请吧,那边已经为你烧红了油锅,正侯着你老去洗个滚炀油澡呢。带走。”判官一声令下,黑白无常哗啦啦抖开枷锁手铐脚镣,反剪着陈富有冉冉而去,瞬间便没在迷雾中。
判官一把拉过小豆豆,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食指戟指着一座大城市。只见一座豪华别墅里,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正跌坐在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床前痛哭,那男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判官说道:“小鬼,趁你还未过奈何桥,没喝迷魂汤,赶紧去吧。你记住,你要善待你未来这双父母,他们病倒时,一定要好好伺候;他们寿终时,你负责好好发送。如不能做到孝顺,我会减掉你相应的寿命,剥夺去你的荣华富贵。”
小豆豆很懂事,一再感谢说:“谢谢。谢谢判官爷爷。我会记住你的话,我能尽孝,我会做到的。”
“好了。”判官又呵呵一笑说:“快,时辰已到,去吧。”
判官用力一推,小豆豆便朝着那个大城市,那座豪华别墅电光石火般地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