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是铁匠。上世纪60年代成为一名铁匠很不容易。因为他的三叔是生产队干部,他才得以谋得一个名额去学打铁。学艺归来,他开了铁匠铺,为生产队打制各式农具。能吃苦、又聪明,使他的铁匠铺很快成为远近最出名的一家。远近的供销社都来他这里要了精美的铁器去销售。
活儿太多,忙不过来,他的弟弟便成了他的徒弟。弟弟的手艺也出众的时候,他撒手将铁匠铺给了弟弟,自己改而去学木匠。
木匠手艺学会后,他回到村里,加工香樟木箱子。村上木匠其实已有了好几个,谁都会做香樟木箱子,但就是他这个“后来者”居上。在村里的木工作坊里,只要是他经手做的香樟木箱子都被县里的供销社一个一个收购了去,全部出口。能把自己的手艺活卖到国外去,在当年无异于天方夜谭的大事。自那时起,只要认识他的人,全喊他“能人张”了,因为,他姓张。
“能人张”结婚了,新婚妻子马上介绍了她的小侄子来当他的帮手,说白了,也是小学徒。在他手把手教导下,妻侄“上手”很快,没过两个月,也能独立做出质量上乘的香樟木箱子。没隔多久,相同的一幕发生了,他把木工生意交与妻侄,说要去学门新手艺。
他所掌握的第三门手艺是篾匠,也就是用竹子编织器物。众多薄而修长的竹篾在手上翻飞,快速而优雅。似乎合着音乐的节拍。
接下来,他学会了造酒,他用糯米做出的米酒香飘十里,谁喝了都使劲竖大拇指;他又学会了蜡染,染出的蓝印花布又成了出口产品……最绝的,他竟然学会了原本只有女人才学的刺绣,绣出来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2005年3月,他又说他刚刚学会了用电脑上网。
我是为了写一本有关中国传统手工艺的书而认识他的。
村里的人听我说要采访五花八门的手工艺人,没有一分一秒的思索,就吐出了他的名字:张旺家。村里的人说:“‘能人张,什么手艺都懂,你问了他一个,等于问了各种各样的手工匠人……”之后,村里人又一致摇头:“他呀,除了‘能人张’这名字,还有个名字,叫‘蔫人张’。他经手过的那些手艺活,哪怕是他的徒弟徒孙,而今都发了,惟独他这个老祖宗,却依旧穷得稀里哗啦……”
村里人所说确实是事实。据我详细了解,他的铁匠弟弟后来买下铁匠铺转而开摩托车修理行,“发”了后买了城镇户口,做城里人去了;他的木匠妻侄早开了木器加工厂,赚得腰包鼓鼓;他传授的篾匠手艺,连徒弟的徒弟,也当上了工艺品厂厂长……而“能人张”自己却成了“蔫人张”,学一行扔一行,没一样干出名堂,也就始终没有发财。
我见到59岁的张旺家时,他一点都没“旺家”。村里人大多住上崭新的楼房了,而他还住在低矮的平房里。
我问:“当年你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呢?哪怕坚持任何一行。都会成为响当当的富裕户啊。”
老人家笑着,没回答。他请我喝茶。老人说,那是他自己亲自上山采来,并手工炒制出来的谷雨前茶。
我喝着喷香的谷雨前茶,把问题再次重申了一遍。老人还是没回答,脸上依旧是从容淡定的笑。
直到我问起各种各样手艺的细节,老人才不慌不忙地逐一向我述说得清清楚楚。自始至终,老人的脸上没有遗憾与伤感,只有不动声色的从容,还有明明白白看得见的高兴。
告别老人,我脑子里始终纠缠着那个老问题。无论张旺家坚持哪一行,他都很可能早已成为百万富翁。为何,他一再放弃?脑子里反复闪现他喝茶时脸上浮现出来的浅浅却又满足的笑意,我恍然大悟。
我,还有更多的人,都一厢情愿地错看他了。“能人张”始终在寻觅自己的最爱。发财致富,并非他的追求;张扬的好名声,也非他的追求。他所追求的,正是不断学艺所带来的快乐与内心的满足感,在他心中,那是世上最大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