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字和书法家的字,是两回事。书法家的字,譬如出自赵朴初和启功之手,都称得起极有品位的艺术品。作家的字,字如其人,见性情,见风雅,也就够了。或风流倜傥,或大气坦然,或韵味悠长,或别出蹊径,那就是文人天性的流露了。
近年来,仙逝的著名作家,我认识的有几位。“老李凖”先生摹碑多年,得其奥窍,头硕额宽,粗犷有力,尤工擘窠大字,风格古拙,分量沉重。唐达成先生的行书,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可称富丽堂皇,花团锦簇。他家老先生就是书法家、金石家,家学渊源,自然功底不浅。此外,汪曾祺先生善于书法和绘画,他的作品纤细笔墨,自成一派,色淡意深,耐人寻味,凡善画者,则必是书家,汪老的字和画,堪称珠联璧合。求者甚众,所以,同行间收藏其书画作品者很多。林斤澜先生吝墨如金,少有题签,但他的字,可能受到甲骨文、小篆的启示,其字如画,多不大容易识得。鲁彦周先生生前给我写信,喜用毛笔,洋洋洒洒,不拘一格,浓墨重笔,刚劲有力,他的字,在合肥大街的招牌上时能见到。张贤亮先生的墨宝,曾经在中国美术馆某次书法大展上挂出来,可见,其书法成就不同凡响。可惜,他们都走了,斯人已驾黄鹤去,不过,墨宝从兹更值钱。
这些能写两笔毛笔字的作家,碰到什么聚会的场合,那可就是风头很健的人物了。主人把纸摊在桌上,墨汁倒在砚台里,殷勤地捧起笔,请人题词时,我发现,大多数作家都是望而却步,敬谢不敏的。谦逊是一方面,藏拙也是一方面,只有靠这些人走到前面,或者,被别人推到第一线来笔下生风了。对于作家来讲,拟两句即景的词,或许不难,但要像模像样地写出来,就不是人人都能比划两下的了。年纪大一点的,曾用过两天毛笔,也许能知道怎么握笔。年纪轻一点的,当然,青年作家中写得一笔好字者,也不少,但大多数皆是从钢笔、铅筆、圆珠笔训练出来的,碰到这种场合,就比较麻烦,甚至很尴尬。
我就是属于那种羡慕别人写得好的行列中的一个。小时候,本有可能写好字的,但偏偏缺乏恒心与毅力,坐定下来好好练习,一本《星录小楷》,一本《多宝塔》,这是家里规定的每日功课,成了我的负担。认为写字是苦差使,因而也就不甚用心,总是对付过去,交差了事。所以,现在,一看主人把笔塞过来,要你写些什么,只有躲不开的份了。受到这些刺激,也发过狠,要补一补书法的课。于是,在写作小说之余,铺纸研墨,找一本当年写过的《多宝塔》,重新练起笔来。但过了一阵以后,依然故我,毛笔字并无什么长进,便气馁了,结果,也就不再练下去了。其实,书法是门艺术,一是需要天分,二是需要特别的勤奋才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写一笔好字,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就能登堂入室的。像我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是难以成就的了。
唐代中叶的德宗皇帝李适,曾经问过这位写《多宝塔》的书法大师——颜真卿,怎么才能将字写好?颜真卿回答道,心正自然笔正。因为德宗是个信任奸宄谗臣的庸君,颜真卿这样说,是要让皇帝在政治上清醒。但这句名言,用在学习上,很有道理;用在做人上,更有道理。心正笔正,字正人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涉及货真价实的学问方面,涉及正正派派的做人方面,如毛主席所说,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因为,有些事情,或不足,或过头,或偏差等等,俗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大概是来得及补救一二的。但有些事情,譬如书法,要写得有点样子,不一定要求写得非常之好,好到能挂进“荣宝斋”沽价待售的程度,那非得写秃千百支笔,磨尽数十锭墨,耗掉一两令纸不可。
若是怀急功近利之心,具急于求成之念,最好不花力气,幻想一蹴而就,就能力逼“二王”,直追“颜柳”,那无异白日做梦。
岂止是书法,任何事,不是从基础做起,一点一滴地积累,不是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的话,即使进了门,也是皮毛和花架子而已。看来,大半辈子过去的我,再来把毛笔字写好,大概是困难的了。一个是我们自己把时间虚度,另一个也是别人把我们的时间耽误,两者加在一起,便“等闲白了少年头”,现在,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书法,在博大精深的汉文化体系中,不过一个局部罢了。应该学的,需要学的,可以学的,不知还有多少。所以,现在那些有可能、有条件从头学起的年轻朋友,应该珍惜和把握住这个机会,充实自己,不再重蹈前辈的覆辙,那么将来,也就会少一些我们现在这种遗憾和叹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