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卧病不起,已近两年了。虽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他思维清晰,因此整日困闷不堪。八年前,他第一次因脑溢血收到病危通知书,其间又犯过两次,后遗症愈发严重,但庆幸的是生活尚能自理。然而这一次,却没有奇迹发生,果如医生所断言,父亲再无下床的可能。一身沉疴旧疾的母亲照料起他,力不从心,我能做的也唯有每天早晚抽时间回老家,给他洗漱擦拭、揉捏拍打一番。经年累月的卧床,不仅让原本还算壮实的父亲日渐消瘦,还不断侵蚀着他的身体机能,使他不仅四肢功能未恢复,腰部依然瘫软,连大小便也难以自控了。
每次给父亲擦洗后背,我心里总要承受一番折磨。放平内侧腿,蜷起外侧腿,扶住臀部和整个肩膀轻轻一掀,他整个人便朝床的一边顺势合抱,佝偻着身子。卷起绒衣,他的整个后背就展现在我眼前了。他的脊椎骨向外凸起,似一脉陡峭的山脊,分列两侧的根根肋骨则如绵延紧凑的山岗,曾经厚实的后背竟日益洼陷到了如此境地。我铺好垫子,用润湿的热毛巾从他的后颈往下一路滑行,松散的棉质纤维随即被掷于沟壑纵横之间,稍未顺势做出调整,就立即起起伏伏,“咯噔、咯噔”。而回顾父亲的过往岁月,他又何曾不是在“咯噔、咯噔”中度过的呢?
在村里人看来,父亲属于没“混”好的那一类人,既没能让家人过上体面的日子,也没给儿孙置下什么家业。他终日守着土地讨生活,平凡得如田埂上的一根无名野草。其实,父亲趁农闲还是有过几回外出“找钱”经历的。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早年间他寒冬腊月蹬着自行车去河北山区打沙发,另外一次则是他病发前骑着柴油三轮车到周边大小养殖场收饲料袋子。那时,夜幕一降临,忧心忡忡的母亲便会拿起手电筒去村口等,要等好大一会儿,父亲才能回来——3000多卷粗略卷好的饲料袋子和大包小包的塑料瓶子,在他身后的车厢上堆得满满当当、摇摇欲坠。
父亲抄在本子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供货商”,我只去过其中一家。那是在父亲第一次病愈出院时,他上了车却不愿回家,偏要先去一处离家二十里远的养殖场。我们好言相劝,他不听,母亲怼他赚钱不要命,他也不听,只是喃喃地说:“这回不是收袋子,是去还钱。”养殖场多建于远离村庄的僻静处,那里道路岔口颇多且狭窄泥泞,车载导航毫无作用,父亲便斜倚着车窗指路。一路上,父亲很是急切:“还欠人家15卷袋子钱呢,当时说好的过几天就捎过去,一晃都半月多啦。”还完钱,养殖场的大伯紧紧拉住父亲的手不放,动情地说:“兄弟,你可得赶紧恢复好,我攒了好几百卷袋子了,谁来买也不给,都给你留着!”父亲连连点头。回家路上,父亲默然不语,过了许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又得失信喽。”
我一边擦拭,一边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事实:父亲的后背再也无法直立了。然而,正是眼前这不再挺拔的腰身,却让我常常想起,父亲第一次教育我要挺直脊梁做人的场景。21年前,他揣着从亲戚家借来的几千块钱,带身患重病的我坐火车去外地找一位老專家治病。我那年11岁,身高刚过标准线,但父亲早早就买好了两张成人票。候车时,旁边一位老人好心提醒父亲:“你家孩子才够线,稍微弓一下身子就过去了,买一张儿童票就行。”父亲虽没有吭声,我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为了给我看病,父母到处借钱以及父亲为省钱经常一个人忍饥挨饿的情景,让我过早地明白了钱的重要。所以,返程时当我们因误点而直接上了火车找列车员补票时,我没等父亲掏出钱,就迅速站到了车厢的测高线底下,并微微向后缩了缩背。列车员瞄了一眼,重又低下头。我刚萌生出窃喜的念头,父亲却在列车员不解的目光中,坚持补了两张成人票,然后拉起我走了。回到家,父亲把母亲熬好的汤药端给我,又扌歪了满满一勺红糖放到碗边。看着我喝完药,父亲说:“你在火车上的用意,我都清楚。咱家是穷,可也要穷得有骨气,做人最要紧的是挺起胸膛,一辈子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你一定要记住,哪怕眼前的诱惑再大,咱也不能把脊梁骨弯哪怕一丝一毫!”
人生总是充满了无奈与遗憾,一辈子未曾向生活卑躬屈膝的父亲,如今却在病魔的侵蚀下,被摧残得枯瘦、干瘪,蜷缩成了一张“弓”的形状。我想告诉他的是,您不再只是一位父亲,还是一位爷爷,您关于骨气、关于脊梁的态度将一直影响着您的儿孙。
多年前,我曾模仿臧克家的《三代》写过一首小诗:“爷爷是一张弓/父亲是一根弦/孩子是一支箭。”爷爷的脊背坚实弯曲,写满岁月的沧桑;父亲的脊背富有弹力,憋足劲儿随时准备拉弯;而孩子的脊背呢?挺直迸发,依弓蹬弦,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