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会醒来,这几夜我时常听到蛙鸣。
也感到意外,我居住的地方毕竟属于钢筋水泥筑起的小城,既无池塘,也无稻田,那些蛙究竟在哪里鸣唱?从蛙鸣声判断,蛙们并不沮丧,更不忧愁。它们似乎得了水汪汪的所在,周围百草丰茂,吃喝不忧,悠然自在。就想起最近是下过雨的,又临近处暑,空气潮湿沁凉,这样的夜晚确实适合蛙们吟唱。
我不点灯,睁着眼睛平躺在木床上。
室外尚有微光吧,室内的夜却真黑啊,黑漆漆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煤的黑、墨的黑,海底的黑、时间之底的黑。我喜欢这种黑,黑里又传来阵阵蛙鸣,真是一个躺多久也不会疲倦、听多久也不会厌烦的良夜。蛙鸣似乎也是黑色的,即使称不上纯黑,也算得上墨绿色。蛙鸣声吸足了水,得了夜晚十足的精神,听起来浑厚敞亮,节奏整齐、旋律简明,与黑夜浑然一体,勾不起人的伤心事,也刺激不了人的兴奋点,我呼吸均匀,心跳无声,不曾辗转反侧,脑海里也似乎空空如也。
仅仅是倾听,一动不动地倾听,并非在刻意辨析蛙鸣的层次,而是专注得只剩下一对耳朵。蛙鸣不似蝉鸣那般聒噪,也不似林间小溪水那般若有若无,蛙们都有最好的共鸣腔,它们的声音低沉厚实,却穿透有力,与其说它们在用磁性的声音赞美良夜,不如说它们在用淳厚的声音酿酒,使黑夜有了微弱的酒红色,更增添了细品黑夜如饮一口故乡老酒的妙趣。蛙鸣如老人腹语,却不传达乡愁,所以我不会认为它们是从故乡迁移过来的蛙,更不会认为它们是特意鸣唱给我听的。从这阵阵蛙鸣声中,我听不出任何的呻吟、悲叹和诉求,蛙鸣声自然畅达无阻滞,来去自如、强弱由己,响一阵再歇一阵,假若有指挥棒,在黑漆漆暗夜里也失去意义,蛙们不为任何一个听众合唱,只为自己歌唱。我在蛙鸣声中听出生命的喜悦,也听出活着的自得,再响也不惊人好梦,反而慰藉了三五个失眠者吧。
这蛙鸣似乎从土壤的深处发出,带着可耕层的富足和温度,又具有摇摇升腾的空灵,被黑夜浸透,又能够避免黑夜的重量过沉,对人产生压力,却不知是黑夜覆盖着蛙鸣,还是蛙鸣覆盖了一片黑夜。倾听着蛙鸣,我想起熟透的果实、繁盛的草木,以及瓦上生着瓦松、室内光线昏黑的老屋。黑夜里,有的果实在腐烂,但不会散发异味,那些草木背负着盛夏的负担,正在迎接秋意,讲故事的人离开以后,老屋里躺着回味故事的孩子,像此时此刻躺着倾听蛙鸣的我。这蛙鸣我太熟悉,在不同的地方听过无数次,它像流传已久的民间老故事,也像一首经典易懂的古诗,我把自己放进去也合辙押韵。在这样的黑夜里,我不是一个崭新的人,有所幻想,卻不离奇怪诞。我亲近着声声蛙鸣,我在加重,具有土石的特性,我也在减轻,仿佛不再是一个沉重的名词,而成了蛙鸣的一个轻逸的形容词。
传进耳朵的蛙鸣并非此起彼伏,它们只是一小片,那群蛙只是一支小小的乐队,估计有十多只。蛙们肯定不是躲在洞穴里演奏,如果是室内乐,我就不能听到。我猜想它们应该在一处四周没有障碍物的空地,即便是一片废墟,也有让它们感觉安全舒适的积水,树木在远处,楼房在更远处,小城的灯光早已熄了,夜晚黑漆漆,真正的黑夜,有微光,那也是梦的镶边,天上的星辰在无声运转,风在地面上走走停停,刚下过雨,空气也清新,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蛙们吟唱的良夜。蛙鸣太整饬,太有规律,没有期待它照样发生,也不用担心它们遭受惊吓戛然而止。这蛙鸣仿佛一道高不过脚踝的波浪,自远至近,徐徐而来;有时候,我又感觉它具有古建筑的整饬美,用声音建起来的一座古建筑,井然有序,气质敦厚,当你嫌弃它单调时,蛙们又用它们出众的共鸣腔给你造出一道曲折别致的回廊。一切都在黑夜里完成,蛙们技艺娴熟,神气笃定,连最好奇的人也不会前去搅扰它们。蛙们忘我地演唱着,出神地等待着更加完美的回声。
蛙鸣短暂地停歇了一阵,我渐渐听到蟋蟀的“唧唧”、其他鸣虫的“叽叽”,即使一千只昆虫在鸣唱,我也忽然觉得过于纤细薄弱了。
蛙鸣会响到天亮之前,然后蛙们会神奇地离去、消逝,我不会去寻找它们的踪迹,它们好似居住在自己的蛙鸣声中,那是无数天籁的一种,在抖落不净白昼的噪音之前,我无须前去拜访。
接连倾听了几夜蛙鸣,我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