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足于郊野,像猛然闯进陌生的世界,一切都成熟得让人不敢置信。空中也朗朗然地活泼起来,最惹人的,是那神气十足、惊心动魄的云。大团的,如雪域高原巍峨耸立的群峰;小些的,则像一垛垛随意堆积的棉绒。大团小团的云,逶迤纠缠,撕扯不断,威风八面地布满天空,让人顿生敬畏。低垂的云,也显得淡柔,似乎伸手便可抓到一把。太阳倒像是游动的,当她躲在云团背后时,云会呈现浓淡深浅不同的缤彩状态,而当她一旦露脸,众云团便立刻镶上耀眼的金光,轰轰烈烈,辉煌无比。云层上面,是湛蓝色的天幕,显得辽远、深邃、洁净、神圣。伫望之际,有一种心底空茫,万念俱消,乃至整个人都要被融化的感觉。
人生如梦,是指人生之短暂,犹如一场梦。而人生如云,则是指人生的逶迤过程。从童年,飘呀飘,直飘到一头白发。其间,理想的境界是:云在碧蓝的天空,处于动与不动之间,宁静而富有活力。和谐气流中的云,若遇暖流,就变成生命的细雨,“润物细无声”。若遇冷气流则变成纷扬的雪,去清洁雅韵高肃的山河,呵护大地。不理想的境界则是:在不测的气流下凝作一团乌云,甚至变成“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种云形成凶猛的雨,沉沉地撞击庄稼和民居。大地上的洪水汪洋恣肆,使人人心上怦怦然而不安。这是云的不幸,天地的不幸,也颇类似人生的不幸。但云的变幻,给人愉悦感者还是多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其景境让人开阔心胸;“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使人宁静超脱,思绪仙然;“牛吃河边草,我观天上云”,使人明白人与物的和谐,天人合一之本真。可见,云与人心,本是契合的。云霞变换巧妙而轻柔,极具魅力。于无声处,竟能听到天籁之音,那是仙乐和心音的谐鸣!
把飘云与人生联系起来哲思一下,便知其并非虚幻之联想,而是高洁通透的本真之见识:人一生其实是被动地生存着,像一片云,总是被大气流所左右,所苟顺。譬如,上至帝王,下至达官贵人,一般而言,其中不少人不再是变作生命细雨的那种云,而是引动暴风骤雨的始作俑者。历史有证,要想变作生命之云,来滋润大地和百姓,需要智慧,厚德和道行。如同天空里形态呈动与不动的那种“得道”之云。这对任何人而言,都需要修炼,需要在“复杂的气流”中,持有不失本身重量和良知的守身意识。
不是吗?缤纷的色彩会使人眼花缭乱,那忙乱、烦躁的不協调之音,会使人听觉不敏;太多的美味佳肴会损胃脾,伤害身心;纵欲过度,则会使人失德失重,甚至浅薄了人格。对凡俗常人,命运如同在不测气流中的云,飘来荡去,身不由己。不过总体而言,并没有失去自然云的本色。虽没有变作利天益地的生命之雨,却也洒过一些有一定滋润价值的毛毛细雨,也是对自己禀赋和良心的一番交待。
如今,我已成为气流之外的一朵闲云,真的成了心宁意静的闲云野鹤,静静地停留在蓝天一角,遇有清风就舒卷几下,遇有皎洁的月色就枕月而眠一番。何时消失?那就任苍天安排了。不急着飘走,也不可能赖着不飘去,顺自然之规律,依旧正正然而真实地存在着,仍然努力地思接千载,视通细微。我爱我素,我行我之认定了的执著,有滋有味地享受自己营造的自得其乐的舒惬时光,使意念自由自在地遨游八极,使灵魂坚守着澄明和宁谧。比如读书与写作时,可以读到自身灵魂的平平仄仄,听到自身脉流的涓涓之声。这虽难说进入超脱之境,但自我营建的灵魂享受,妙处难与君说。
可惜,这一时光匆匆然太过短暂,来不及回味,它便硬逼着你与它同行。如斯看来,人生的确像一片云,既多姿漂移,也浓淡不定:人的童年,是一朵柔嫩的巧云,一抹绮清的朝霞,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变换着姿态和色彩,若不留心、不着意、不修为,时光便一闪而过。至有人老了总是多有叹息。这是自然规律。老人们所要争取的是,但求叹息声能少些,尽量削弱蓦然回首时的憾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