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地嘲笑过父亲。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鸡蛋里挑骨头,掐眼看不上我。铲地哪有那么大“学问”,铲就完了。还说什么借力,要借着锄头的重力向后拉,还一下是一下地拉,特矫情。
处于青春期的我极为叛逆,听不进父亲的好言。我那时要么可着性子来,要么一心想着超过他,让他缄默闭嘴,无话可说。
父亲那轻描淡写的话语中透着不屑一顾。他看我铲地实在费劲,事倍功半,告诉我铲地一定要借助锄头的重力,不是费劲巴力地硬拉硬拽。锄头更不能浮在表层,要深入泥土,就像学习不能浮皮潦草。父亲边说边演示,还一面换著左右撇的姿势。
父亲干什么都能联系到我的学习,总拿小话敲击我,使我极其气愤,又不敢言。
父亲看出了我不服气,沉默了很久才说,力不在大,而在于巧。以后回乡务农了,要放下书本,多学习一下农业知识。父亲的声音尽管很小,像自言自语,但我听得真真切切,又一次触及到我。
我不服气,铲地,还谈什么“高深”的理论,有力气干就完了。
父亲这话后来我又一次听过。一次是摔跤比赛,解说员宋世雄用他炒豆的嘴说,一名摔跤队员是借着对手的力,将他摔倒,死死地压在身下,使其赢得这场比赛,力不在大,而在于巧。听到这句,我忽然一惊,内心有了别样的感受,针刺一般,火烧火燎,坐立难安。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歉意,从那以后,看父亲也有了友善的目光。其实作农民的父亲也有很多生活的智慧和道理,只不过我那时特叛逆,跟父亲对着干。
有次看梁衡的散文。他转述他的中学语文老师的话,说“韩愈每为文时,必先读一段《史记》里的文字,为的是借一口司马迁的气”。
文章里有人的气?写文章也要借气?
这使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父亲所说的借力也好,梁老师所说的借一口气也好,都是一个道理,“借”,是没有成本的最好方法,世间万物道理相通,想明白了,受用无穷。
为什么父亲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而同样的话在别人嘴里说出,内心就如此赞同,并深有感慨?等我到了父亲的年龄,也成为父亲的时候,才知道望子成龙的心切造成了一次次在希望中失望,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这是做父亲的最纠结的一段路。
父亲老了,再不像以前干点什么活就在我面前唠唠叨叨。现在,即便是看见我忙个不停,也不轻易帮衬,更不会轻易去说。以前父亲脾气火急火燎,现在火上房也不着急。父亲学会了妥协与释然。我多想让父亲再指点我一下,我会心悦诚服地接受他的建议,哪怕不可行,我也会顺着他做给他看。人生的幸福莫过于此。
人生的悲痛也莫过于此。教诲你的时候,两耳不闻。忽然需要别人意见的时候,身边再无可托之人。给你建议的人,能告诉你方法的人,以及那些宝贵的经验,都要好好珍藏。这世间没有几人能真心为你好。
生活总要借助外界的力,借助家庭的力,借助父母的力,借助朋友的力,借助师长的力,借助自然之力,甚至借助千古文章的一口气。要知道一己之力,是多么渺小,一己之见,又是多么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