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自行车是真正的自行车,瓦圈、辐条银光闪闪,明晃晃,亮铮铮,三角梁、护链板黑漆漆的亮。他把自行车推回来时,不少人围上来看。有摇那脚踏板的,有摇那圆铃铛的,有摸这摸那的,人们羡慕地赞叹:“铁驴,铁驴!这么好的铁驴!”能不好吗,刚从商店推回来的,全大队唯一的一辆飞鸽牌加重自行车。
其实,他的人跟他自行车一样让人赞叹。那年他19岁,一米七六的个子。虽然年轻可生产队的庄稼活做得很漂亮,尤其是一些需要力气又需要胆量还带一些技巧的活,比如盖房子架梁立木。他虽不是木匠,可他能在那高高在上悬而又悬的三角梁顶的檩条上走来走去。下面的人看着,又是害怕,又是赞叹:“好小伙!好小伙!”就说拉架子车,当时还是土路,五六百斤重的东西,一般人拉着又是擦汗,又是喘气。可他拉着轻松地跑着,还朗朗地唱着。他还打得一手好锣鼓。羊肚子手巾头上扎着,墨黑的眼镜鼻梁上架着,两条胳膊挥舞着,一对花鼓槌在胸前大鼓上跳跃着,那个标致,那个风流,那个帅气,简直没法说,又惹得村里的姑娘媳妇们看不够赞不够。
她和他在一个生产小队。她比他小两岁。她崇拜他钦敬他,偷偷地爱上了他。他们那个生产小队,说是小队,可队大人多,靓女自然也多。她也是被人们认为漂亮的女孩。可是还有那么三四个女孩,她承认人家比她还要俊俏还要漂亮。那三四个女孩成天在他的眼前晃悠,他们一起说,一起笑,一起唱。她有些腼腆,有些害羞,多少还有些自卑,不敢近前,只躲在人家的背后,偷偷地瞅他。
他的自行车后坐过不少女孩。他带她们逛集,带她们开会,带她们看戏看电影。自行车后只能坐一个人,带了这个就带不了那个。女孩们都争着要坐他的自行车。她也想坐他的自行车,想得很厉害,比任何女孩都厉害。她羡慕着别的女孩,可她不明着与其他姐妹们争。她在想总会有机会的,她等着机会。
她不光想坐他的自行车,她还要送给他一些好东西。这些好东西有他们家院子的石榴,有亲戚从山里采摘的红红的五味子,有娘蒸的豆包子。由于总是找不到机会,她的不少好东西放坏了被她可惜地扔掉了。可是鞋垫子放不坏。那是她专门偷偷地精心为他绣的。有鸳鸯戏水,有龙凤呈祥,有喜鹊登枝,还有胖娃娃大萝卜,都挺漂亮挺美的,可是总没有机会送给他。为了能把鞋垫子送给他,她在自己的衣服里边专门做了一个深兜兜。她的怀前经常装有一两双鞋垫子,随时准备找机会送给他。
机会终于来了,她至今记忆犹新。那是初冬的一天,太阳在云里晃出钻进,冷风扑面送寒。那天县上在县城召开传达毛主席最高指示的万人大会。刚好那几天队里派他去公社农机站学开拖拉机。这天他去后,人家说今天统一去开会。他又跑了回来。而她昨天去舅家了。外婆有病,娘让她拿了些鸡蛋前去看望,晚上外婆硬留下了她。第二天回来得也迟了。当她出门正准备要往县城跑时,他推着自行车刚好走在了她的家门口。看见他,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笑着问:“怎么,你也才去?”她说才从舅家回来。他说他也才从农机站回来。他毫不犹豫地说:“来,我带上你”。她几乎天天都想坐他的自行车,今天没人与她争终于要坐了,她偷偷地笑又偷偷地想哭。
他让她先坐。她让他先骑。最后到底是他先骑上,他还担心她不会坐,可她脚只那么一踮稳稳地坐了上去。他笑着说:“你没坐过自行车,咋坐得这么好。”她偷偷吸了一下鼻子,笑了笑没吭声。她暗暗说:我在心里不知已经坐了多少回了。
他说,他经常想带她,只是不好明说。听他如此说,她幸福地将脸贴在了他的背上。他还说,她的眼睛长得好看,又不多说话,队里的活儿也干得好。他还说了好多夸奖她的话。可是后来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她的手却伸进了衣服兜里,摸着天天想送给他的鞋垫子。她终于将那绣花鞋垫子抽了出来,胳膊一伸在他的眼前晃了几晃。他没有料到会有这么美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高兴地说:“这么好!这么好,给我!”说着一手伸出去接,不料前边路不平,自行车头扭了几扭倒在了路边。
自行车倒在一边,他们两人倒在另一边,他还倒在了她的身上。路上车少人多,都是去县城开会的,看见他们倒在地上,人们都停住脚步笑。他们两个一个望着一个也都笑了。她笑着笑着竟然哭了。
后来,他们两个结了婚。她就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