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蓝青色的幽远的天穹里,我听到了第一声鸟啼,邈远,纤弱,飘忽不定,像一根扑不到的游丝,像悬崖上飞泻而撞击的流泉:“红军阿哥——死得悲壮——”
其实,这是人们十分熟悉的鹧鸪鸟的啼鸣,但每每听到它就觉得心碎。虽然高亢而又嘹亮,却那么勾魄销魂,引起不可名状的乡思……
循着那哀怨的啼声,我走到了井冈山下庄村西南碧落崖下。咦,山峦从面前横走,峰巅从苍穹落下,像颓危的城垣、废弃的古寨,都凝郁着一重静绿的冷翠,而夜露却正瑟瑟坠落,石罅也袅袅生烟,仿佛那山崩石裂,那一声霹雳,都在默默地孕育。
视野里仍不见一个人影,这幽冥的青色中,只有山的静思,云的飞卷,雾的涌流。肃穆与搏动交织,空灵与沉重盘绕,让人去感受一种神秘,一种幽远;让人生出敬畏和倾倒。霎时,太阳升腾了,遥远的天穹铺上一层锦霞,绽放一片玫瑰。在色彩地飞动中,那鸟儿凄厉的叫声又出现了,那一缕朝阳仿佛就是它呕出的血歌,蜕下的血衣羽。我追寻着鸟啼,走过了一段险峻的山路,陡然天昏地暗,蒙蒙水气中耸起了两座朱红的悬崖,天空低垂的云遮掩了悬崖顶端,只有垂落的激流,下挂的瀑布一味地用那白色的水线、宽阔的水尺丈量着,倾听着,转瞬间化为泄不尽的山雨,落地后又变为浮浥的苍烟。站在崖下,水声如联翩的沉雷,不息的鼙鼓。这山的雄伟、水的吼啸、雨的急骤,仿佛已攫往你的灵魂,把你的实体化为乌有。在你充分领略大自然伟力的时候,那悬崖中却突然送来三个题字——“仙人桥”。那魏体的石刻,像出膛的炮弹、催阵的号角,让人惊慑得语噤而战栗,不知出自何人的功力。
陪同我来的市委党史办主任介绍:1929年春,国民党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进行“会剿”,红军主力转战赣南闽西,留守井冈山的三十二团王佐部下司务长王保正,为了掩护群众转移不幸被捕,敌人对他严刑拷打,威逼他说出红军主力下山的去向。王保正将计就计,诱敌行至仙人桥附近悬崖处,他双眼喷火,口中溅血,突然抱住敌人的首领从悬崖跳下,敌人慌忙用机枪扫射,他当场壮烈牺牲。由于当晚山洪暴发,尸体被洪水冲走,但这英烈的亡魂在坠落中随风飘荡,化作一只鸟儿,于是,这悬崖上便永远回响着他的喊声:“红军阿哥——死得悲壮——”现在,每当夕阳西下,流泉之中仍隐约闪烁着血影,夹裹着不息的呼喊,文人雅士们称这里为“碧落崖”。
我带着一身秋雨,满怀感喟,刚走出这道峡谷,忽然听到“红军阿哥——死得悲壮——”的啼叫,惨烈、高亢,早洗却了幽婉、凄清,几乎划破满谷风雨的吼啸,煞似一个诡谲的精灵。
噢,这鸟是一名烈士亡魂所在,也附丽着井冈山野馈赠的悲切而凄艳的传奇。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鹧鸪鸟的羽翼和苦歌总是这样缥缥缈缈,与杜鹃鸟并列为两大文学形象,甚至经常被人误会杜鹃鸟就是鹧鸪。蜀望帝亡魂化为杜鹃,是可寻的最早传说,就此便产生了“杜鹃啼血猿哀鸣,不信东风唤不回”“江晚正愁余,深山闻鹧鸪”等诗句,以及《西厢记》中“不信呵去那绿杨影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这样美丽哀婉的辞章。而作为诗国的普通人,也毎每多愁善感,触景生情,由情化境,从杜鹃的啼声中引出许多联想:有的认为这啼声是对人们告诫“行不得呀哥哥”,有的认为是抒发一种感伤:“光棍好苦”。其实这初夏飞来的鸟,它的鸣叫本来带着生机和渴望,呼唤着耕耘播种。生活本来就欢乐伴着忧愁,阑珊春意总是隐含着无名苦感。因而,杜鹃鸟不论在江南或者塞北,都洗不去那诱人的悲剧色彩。
王保正牺牲后,国民党把他全家强行赶走,妻离子散。其妻李细妹被卖给遂川县堆子前集陇镇农民陈乾阳为妻;尚未成年的女儿王官妹,被送给黄坳李家做童养媳;年仅4岁的儿子王学古也没放过,被卖至福建龙岩,后来隐姓埋名,改为姓赖。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王学古的儿子长大参加红卫兵串联,借此机会寻根问祖,在公安部门的协助下,才找到线索。当时正在井冈山敬老院养老的王佐遗孀兰喜连得到消息后,出面确认证实。年近50岁的王学古,终于携妻带子回到井冈山安家落户。
“红军阿哥——死得悲壮——”啼声由浓而淡,由烈而柔,从近旁至远方,从凌霄至水面,像浮云,像雾缕,像滴泉,像微澜,有时从云表垂下,有时在深谷纵飞,不停地觅寻而求索。而我在这啼声的感召下,终于在崖壁上找到那位烈士的画像。他庄严威武,画旁题字为“革命英烈”。这称谓如大山如长河如江南的沉寂和辽阔。
“红军阿哥——死得悲壮——”山山岭岭都是鹧鸪的呼唤,而朝霞赋给它满天血色。王保正的英名与日月同辉,流芳千古,历史会记住他,人民会记住他。在井冈山革命烈士陵园纪念碑上,第4个名字就是王保正,有人在瞻仰后留下挽联一副:“保守军机从容饮弹捐躯去,正心赤胆含笑吞江驾鹤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