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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死当

  明朝嘉靖年间,江南泾县有一家丝绸铺,铺主姓杨,人称“杨掌柜”,富甲一方。杨掌柜有个儿子叫杨聪,自小聪明过人,杨掌柜一心指望他长大以后能够金榜题名,光耀门庭。事与愿违的是,杨聪十六岁那年染上了赌博恶习,任杨掌柜怎么规劝、责骂也无济于事,读书习文之事自然随之荒废了下来。

  杨聪十九岁那年,杨掌柜病倒了,并终于不治而逝。没有了父亲管束的杨聪,赌博起来更加没有节制,一年时间不到,就将他在家里所能找到的银两给输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天,手头没了银子的杨聪,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了一张纸片,他仔细一看,顿时欣喜若狂。因为,那是一张当票。

  当票泾县城里的崔记当铺开出的,典当之人正是杨聪的父亲杨掌柜,而当票上没有写明所当之物为何种贵重物品,只写明那是一只上了锁的木箱,当票开出的日期是杨掌柜离世之前的第十天,而奇怪的是,当票之上并没有写明当银是多少。

  杨聪知道,崔记当铺的崔掌柜,是父亲的一位相处了数十年时光的老朋友,父亲对他很是信任,所当之物肯定价值不菲,说不定还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呢!

  杨聪立即赶到了崔记当铺,崔掌柜仔细看了看当票,让杨聪报出赎当的信物。杨聪不禁呆了:赎当不要当银,却索取信物,哪家当铺有这样的规矩?

  见杨聪发愣,崔掌柜提醒道:“赎当的信物在《论语》里,你父亲来当那只木箱时,特意叮嘱过我,你只有说出那个信物,才能赎走那只木箱。”杨聪不禁又是一愣:一部《论语》,写下了多少的事与物,我哪里能够知道那信物指的是哪一件?想到这,他连声请求崔掌柜把那只木箱交给他,并提醒崔掌柜说,反正他的父亲已不在人世,还要啥赎当的信物?

  崔掌柜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和你父亲交往多年,从来没有失信于对方,况且这是他临终前唯一叮嘱过我的事情,所以,我绝对要亲耳听你报出那个信物,才能将木箱移交给你。”

  杨聪苦苦央求了半天,崔掌柜就是不肯松口,杨聪只得悻悻然回到家中。

  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杨聪忽然灵机一动:既然那信物就在《论语》中,我何不在那部书中找找看,说不定就撞上了大运,到那时,我不就可以赌个痛快淋漓了吗?

  第二天一早,杨聪急匆匆地又赶到了崔记当铺,将自己揣摩出的信物,说给崔掌柜听了。崔掌柜却又摇了摇头:“不对,对不上啊……”杨聪只得回到家中,又翻起书来……

  从此之后,隔三差五,杨聪就会去崔记当铺一趟,却又都失望而归,无奈的他常常对人感叹:“要找出那不知为何物的信物,才能赎当,这……这不成了死当嘛……”

  转眼,日子过去了半年,这一天,崔掌柜忽然想起,杨聪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没来自己的当铺了,于是,他匆匆赶往杨家探望。

  来到杨家,崔掌柜发现杨聪正坐在窗前,读着一本书,他伸头一看,正是《论语》,于是问道:“贤侄,琢磨出那件信物是啥了没有?”杨聪回答:“还没琢磨出,不过,我发现《论语》真是一部博大精深的好书,每次读,都有不一样的感受……”崔掌柜点了点头,然后仔细打量了一下杨聪,发现他面黄肌瘦,显然,那是饱一餐饿一顿的结果。

  崔掌柜来到街上,买了一些米、菜,然后送去杨家……从那天开始,每隔十天半个月,他都会派出伙计,买些米、菜送给杨聪。

  两个月后的一天,崔掌柜再次来到杨家,发现杨聪正在读书,而那本书,却不是《论语》。在他的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并有一篇刚写就的文章。

  崔掌柜不由得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问杨聪道:“你咋不看《论语》,而看起其他的书,还做起文章来了?”杨聪脸一红,道:“《论语》我还在看,我还想靠它赎出那只木箱呢!不过,因为常看《论语》,我感到读书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于是就读起了其他的书,并学着写起了文章……”

  日子一晃过去了三年。这天,崔掌柜匆匆来到杨家,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袋,塞到杨聪的手上。杨聪解开布袋一看,发现里面装着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一百两之多,他不禁愣住了:“崔叔,你这是干啥?”却听崔掌柜道:“贤侄,这是你赶考的盘缠……”

  原来,最近崔掌柜发现,杨聪一连几天都来到自己的当铺要赎当,他不免吃了一惊:杨聪早就戒了赌,和那些赌友断了来往,三年来,他只一心读书习文,几乎没有来崔记当铺赎过当,而现在,他如此急切地要赎当,莫不是又染上了赌瘾,想在赎当成功后,去赌场里痛痛快快地赌上一把?

  经过一番打听,崔掌柜发现杨聪并没有染上赌瘾,而他之所以要赎当,那是因为今年是大比之年,杨聪想去赶考,因此便又打起了那只木箱的主意,想由此筹集赶考的盘缠。

  知道了杨聪想赎当的原因,崔掌柜不禁喜出望外:老友的儿子想要赶考,真是天大的喜事!虽然杨聪仍然没能报出赎当的信物,不能赎当,但自己作为他父亲的老友,说什么也要帮他一把。于是,崔掌柜取了一百两银子,送到了杨家。

  手捧那一百两银子,杨聪不禁红了双眼:“崔叔,这三年多来,承蒙您的照顾,不时送来米、菜,才让我能够安心读书习文,今天您又送来赶考的盘缠,这些债不知何日我才能够还上?”崔掌柜连忙出言安慰:“贤侄不必感怀,待日后你赎出那只木箱,还上这些债也就是了……”

  半个月后,杨聪踏上了赶考之路。数月后,消息传来:杨聪金榜题名,中了探花!

  朝廷任命杨聪为浙江桐庐县知县,上任前,杨聪特意回了一趟泾县,向崔掌柜辞行。临别之时,杨聪向崔掌柜深施一礼,以感谢他的关照之恩。崔掌柜想了想,然后跺跺脚道:“罢了罢了!我原本打算在你考取功名之后,就把那只木箱交还给你,但一想到你父亲当年定下的赎当的信物,我便觉得自己万万不能失信于他。贤侄,你安心去上任,等你揣摩出你父亲定下的信物究竟是何物时,那只木箱便可以完璧归赵了……”

  杨聪在桐庐县知县任上,一干就是四年,在此期间,他省吃俭用,积攒下了一些银两,托人捎回了泾县,总算还上了当年欠下崔掌柜的赶考盘缠和米、菜钱。

  四年后,杨聪升任宣州知府,他本想回到泾县探望崔掌柜,但上任伊始便遇上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水灾,大片大片的房屋、田地被洪水冲毁,百姓生活无着,他忙于四处赈灾,自然便将探望崔掌柜一事耽搁了下来。

这天晚上,杨聪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原来,虽然朝廷拨下了钱粮,杨聪也想方设法筹集了一些,但因为灾情太重,所以赈灾之事,就不免捉襟见肘,而杨聪正是为此事烦恼得睡不着。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杨聪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翻出一本《论语》,仔细研读了起来,读到天明之时,他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草草吃了几口早饭,杨聪领着几位衙役,骑上快马,直奔泾县而去。

  半天工夫过后,杨聪在泾县街头下了马,径直走进了崔记当铺,向崔掌柜说明了来意。崔掌柜点点头,道:“只要你报出信物,便可带走那只木箱。”

  杨聪喝了一口茶,然后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几位衙役站在一旁听了,脸上全都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知府大人,这不是在背书吗?时间慢慢地过去,杨聪终于住了口。只见崔掌柜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贤侄报出的信物,一字不差,可以赎当!”说着,便命伙计从里屋抬出一只木箱,交给了杨聪。杨聪当众打开了那只木箱,发现里面装满了金元宝,足有三千两之多,他不禁喃喃道:“这下,死当成了活当,终于可以解一解百姓的燃眉之急了!”而崔掌柜则走到屋外,冲着天空道:“老朋友,你的儿子走上了正道,并在今天赎当成功,你的遗愿终于实现了!而我,也算是终于没负你所托……”

  原来,当年杨掌柜见自己的儿子杨聪沉迷于赌博之中不能自拔,料定若任由他如此下去,将来必定会将家产输得一干二净,而自己那指望他金榜题名的愿望必然会落空,于是,他悄悄将家里绝大部分银两和值钱的东西,兑换成了金元宝,锁进了一只木箱里。在离世前的十天,他把那只木箱交给了自己非常信任的老朋友崔掌柜。

  崔掌柜开了半辈子当铺,却是头一回接下这样的“生意”,因为说是典当,其实是保管,且责任重大。他开出了一张当票,作为凭证。因为实质是保管,所以没有当银,当票上自然也就没有当银多少的记载。而至于杨聪日后怎样才能赎当,杨掌柜交代崔掌柜说,杨聪只有一字不差地背完那部《论语》,才能取走那只木箱。而为了防止杨聪投机取巧,杨掌柜还特意交代崔掌柜,只能提醒赎当的信物在《论语》中,千万不能对杨聪明说,那信物其实就是背诵一遍《论语》。

  杨掌柜下此狠招,是无奈之举,但也包含了他的一份做父亲的苦心:杨聪若是想赎当,那么,他必然要细细地研读《论语》,如此一来,则必然重新唤起他对读书的兴趣,从而远离赌博之事,走上正道……而事情正如杨掌柜所预料的那样,杨聪重新捧起书本后,戒了赌,并考中了探花,当上了浙江桐庐县知县、宣州知府。

  昨天晚上,杨聪为赈灾的钱粮辗转反侧之时,忽然想起了自己家的那只典当在崔记当铺里的木箱,便想到若是将那里面的财物取出,必定能为赈济灾民派上用场。而在研读《论语》之后,杨聪的心头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既然“信物”在《论语》里面,那么若是将它背诵一遍,不就等于报出了“信物”吗?因为研读多年,一部《论语》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在此次见到崔掌柜之前,他并不知道,他的这个主意,正与他的父亲交代给崔掌柜的赎当条件不谋而合……

  杨聪携带着那只木箱,快马加鞭,回宣州府赈灾去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崔掌柜脸朝天空,说了一句:“老朋友,想不到,经过一番波折,你的儿子不但戒了赌,考中了功名、当上了官,而且在研读《论语》的过程中,渐渐炼就了一颗仁慈之心,真是可喜可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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